千金买骨_分卷阅读_145
  ——“怎么穿成这幅样子?”穆瑞蹙眉看着穆陵的黑衣,“储君贵躯,怎么能这样随意…”穆瑞眼神上移,忽的定在了穆陵的左脸上,“这…你的脸…谁伤了你的脸!”
  入夜眼花,穆瑞有些看不清楚,他大步走近穆陵,探头细细看着他左脸的疤痕,那疤痕早已经长成,如一只数寸的蜈蚣攀附在颊面上…距他离开岳阳不过几日,伤口怎么会愈合得这样快?
  穆瑞惊看这张脸,是穆陵,确实是穆陵——自己的儿子,穆陵。
  穆瑞纵横朝堂多年,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景象,那年他请求**祭天求雨,被捆绑在数丈之高的柴火堆上,大火就要燃起时,他也是一脸澄定,面无惧色毫不畏死。而此刻,穆瑞的心忽然快要跳出嗓子眼,撞出自己的胸腔。
  ——“陵儿?”穆瑞小心发声,“你…”穆瑞倒吸冷气,却没有惊呼来人,他摸向自己的佩剑,一只手按住穆陵腰间的短剑,凹目闪出凶色,阴森道,“你,是谁?”
  穆陵左脸的刀疤微微抽搐,一声“父王”让他心惊,如同一张遮天的巨网,覆在了他的头顶,“父王?为什么…为什么要叫你…父王?”
  ——“你,是谁。”穆瑞低声又问,“你的脸…你不是宫里的太子,你到底是谁?”
  话语间,穆瑞已经悄悄拔出剑刃贴在了穆陵的颈边,刀锋的寒冷让穆陵刹那回过神,他倒吸凉气,锐意的眸子冷冷注视着一脸惊恐的穆瑞,那眼神,穆瑞再熟悉不过——每每自己向穆陵母子表示皇叔的关怀,穆陵总是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——没有感激,只有冷峻。
  ——“我还记得。”穆陵轻声道,“少时…皇叔也曾教我们兄弟练过剑,父皇说你们年轻的时候,就属贤皇叔的剑术最厉害。这样说起,你倒也算得上是我剑术的启蒙师父。后来…你见过我的剑术,笑称自己也不是我的对手…贤皇叔,你拔剑对着我…是自信可以胜过我么?”
  “你…”穆瑞凹陷的眼睛闪出难以置信的神色,哐当一声宝剑脱手,脆声回响不绝,“不可能,不可能的…你是谁?你是太子?你是我的陵儿?那…宫里那人,又是谁!?”
  穆陵攥住腰间的短剑,剑没出鞘,轻晃着摊在粗粝的掌心,朝穆瑞递去,“我初入上林苑狩猎,猎下一只小鹿,父皇没有夸奖我,反而去安慰一无所获的哥哥…我记得,皇叔悄悄拉过我,送给我这把短剑,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礼物,虽然我与皇叔你不算亲近,但这件礼物我一直收在身边。皇叔,你看,是不是你送我的短剑。”
  穆陵音色低缓,一字一句都要穆瑞清楚听见,穆瑞哆嗦着接过短剑,匆匆一眼差点瘫软在地,“你是…太子?不可能的…本王不信。你是陵儿,他又是谁?荒谬,本王活到今日,还从没见过如此荒谬的事…绝不可能!”
  ——“荒谬?”穆陵咄咄道,“皇叔所指?是双子皆在人世荒谬,还是…本该死去的那人没有死荒谬?抑或是…夭折的皇子现身岳阳,悄无声息换走自己的弟弟…这才是最最荒谬?”
  ——“你是陵儿,他又是谁!?”穆瑞失措惊呼,全然忘了自己亲王的身份,神情激动得像一个近乎疯癫崩溃的老人,“他又是谁?”
  ——“母妃长子,被父皇下令诛杀襁褓中的第五子。”穆陵按住穆瑞颤动不止的肩,“皇叔,经你谋划达成的一切,你是不记得了吗?”
  “萧妃长子…”穆瑞凹目闪过当年的画面——暴雨惊魂夜,事先说好的太医提着药匣来复命,药匣里,是一个面容青紫,已经没有气息的男婴。男婴被深埋在早已经挖好的深坑里,坑深三尺,掩上泥土后又压上大石,喻义不可超生,不可化作怨灵寻仇…一切,穆瑞都亲眼盯着,男婴必死,必死…怎么可能还活着。
  ——除非…穆瑞惊现一个念头:除非,萧妃长子一开始就被人换去…用别的死婴替换…穆瑞想起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的太医,还有产婆…自己许以百金收买的帮手,竟成了别人的棋子。
  “长子被人换走…他没有死。”穆陵低低说出,“皇叔一切运筹帷幄,却没想到,在这里被人摆了一道,一骗,就是这么多年。皇叔洋洋得意,以为毫无破绽,却不知道,偷梁换柱的人比你还要高明,那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。”
  ——“是刺墨!”穆瑞犹如一头发疯的兽,慈爱仁厚的脸化作狰狞,“一定是刺墨。”
  穆瑞深喘着气,老迈的身子倚着墙壁,苍目露出愤怒,忽的怒视穆陵,怒指着他的脸道:“一把短剑…还不足以证明什么…本王…不信…陵儿…宫里那人…”穆瑞想起宫里太子对自己的亲近,内心深处涌出伤怀,“你也可以偷走陵儿的短剑…”
  穆陵像是早已料到穆瑞会质疑自己,他手背贴唇,驭起马哨,院子外的汗血扬蹄嘶鸣,挣脱开缰绳,哒哒的小跑进院里,赤色的鬃毛蹭向主人的颈脖,铜铃大的眼睛不时看向一脸错愕的穆瑞。
  ——“本宫的汗血宝马。”穆陵轻抚马鬃,“皇叔,这也是你让人挑给我的好马,汗血自小跟着我,比人还要忠诚,人的眼睛可以认错,感觉可以出错,但马有灵性,就像…玉逍遥只有唐晓可以驯服,也只会顺从于他一人…”
  穆陵挑起剑眉,压下声音,“本宫的汗血,从上林苑一路寻我,不离不弃。假的就是假的,贤皇叔,你还分辨不出么?”
  ——“汗血…玉逍遥…”穆瑞想起玉逍遥对宫里那人的亲热顺服…原本他以为,太子念及情意驯养玉逍遥…原来…他就是玉逍遥的主人…玉逍遥…是由自己倚重的门客唐晓驯服,自己就把这匹烈马赐给他…让他骑着此马…去上林苑保护…儿子穆陵…
  汗血马也听不懂人语,见主人动也不动,撒娇似的又蹭过头去,穆陵爱怜的抚摸着汗血受伤的刀口,静静等着穆瑞的反应。
  ——“你…真的是,陵儿?”穆瑞怅然发声,颤着双手扶住穆陵的肩膀,“你才是…太子穆陵?”
  “皇叔还是辨不出真假么?”穆陵反问。
  诸多证据一一展现,穆瑞当然已经辨出谁真谁假,但是他不敢去信,难以去信。自己终于认下的儿子,原来竟是一个赝品…还是…兄长真正的儿子…
  命运作弄——穆瑞活了大半生,第一次领悟到何为真正的命运。
  第155章 恍惚间
  “皇叔还是辨不出真假么?”穆陵反问。
  诸多证据一一展现,穆瑞当然已经辨出谁真谁假,但是他不敢去信,难以去信。自己终于认下的儿子,原来竟是一个赝品…还是…兄长真正的儿子…
  命运作弄——穆瑞活了大半生,第一次领悟到何为真正的命运。
  穆瑞深深凝视着穆陵破相的脸,这张脸,才是与自己从没亲近的那个侄儿,才是自己和宋瑜真正的儿子。
  穆瑞眼眶顿红,忽然侧过身去,拾着缎服的袖口,擦去眼角溢出的泪光。
  已近戌时,祖祠里秉着白烛,映着雕龙牌位上黝黑的字迹。穆瑞和穆陵对桌坐着,桌上是一顶小暖炉,烧着暖身的烈酒,烈酒温热,酒香惑人。
  ——“萧妃昏迷不醒…”穆瑞低语,“易容顶替之事,还有哪些人知道?”
  穆陵摇头,他不想连累旁人,穆瑞心思缜密,行事凶悍不留情面,如果知道莫牙程渲都是知情人,怕是会除去他们不留后患,“只有母妃知道,宫外,我设法见过母妃…母妃回宫不久,就被唐晓所害,生死难料。”
  ——“唐晓…”穆瑞忿忿,“他不过是本王座下一个小小的门客,也敢逆天而行,绝你皇图霸业?”
  “皇叔。”穆陵打断,“唐晓身上也流的父皇的血…”
  “你父皇?”穆瑞不屑的哼了声,他想把往事种种和穆陵细细说出,但他知道,今夜太短暂,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筹谋,父子的情分,还要等一切稳妥,再去和穆陵道来,“不说什么父皇,说你,本王一定会把唐晓拉下马,让你重回皇宫。”
  穆瑞没有半分犹豫就选择自己,穆陵有些疑色,抬首道:“我和唐晓都是当年双生子,一样的血脉,皇叔为什么力挺我上位?我见过你和唐晓同坐一顶撵轿,他待你亲厚,远远胜过我…皇叔挑选扶持的侄儿,为什么会是我?”
  ——“因为你…”穆瑞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我进院子时…”穆陵想起穆瑞背对自己,脱口而出的那声父王…“你说该喊你一声父王?是不是我恍惚听错?一定是我听错…”
  穆陵说出的“父王”儿子,虽然不是对自己的叫唤,但在穆瑞耳里,还是犹如天籁,让他甘愿倾尽一切,穆瑞不敢即刻就把真相托盘而出,他看着穆陵长大,知道穆陵是个刚正耿直的男子,如果他现在知道自己并非武帝血脉,而是自己一早筹谋换进皇宫的亲生儿子…以穆陵的为人,很有可能会弃了皇子之位,甚至会憎恨自己这个父亲一辈子…
  只有——让穆陵重回原位,除去唐晓,到那时,就算穆陵知道所有,也是只能坐下这个位置,按着自己的谋划执掌齐国大业。
  ——自己再想认下儿子,也不能在这时候冒险。
  ——“是你听错了。”穆瑞挤出笑容,给自己到了杯暖酒,“凛冬寒风瑟瑟,那是风声划耳,哪有什么父王?”
  穆陵点头,“皇叔说的不错,最近发生太多事,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,尤其是母妃染上怪病,我日夜担心她…来皇陵的一路,都不踏实。”
  “你从小孝顺,本王知道。”穆瑞希望,当穆陵知道自己才是他的父亲,可以留一丝丝孝道给自己,一丝丝就足够,“你放心,等你重归景福宫,本王一定会搜罗名医给萧妃诊治,别忘了,本王座下五百门客…”
  这时的穆陵,还能去指望谁。听穆瑞字字铿锵,穆陵也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,举起酒盏碰向穆瑞的,一声清响,穆陵仰头喝干,“皇叔挺立扶持的恩情,我穆陵永世不忘。”
  穆瑞心潮激荡,差点流下老泪,二十年,就要二十年过去,穆陵还从没离自己这样近,和自己同喝一壶酒,还说永世不忘自己的恩情。
  ——值得,付出什么都是值得,所有的等待也都值得。
  穆瑞脑海中想象着一个画面:自己和瑜儿,还有儿子穆陵,围着圆桌惬意的喝酒畅谈,瑜儿不再憎恨自己,穆陵和自己也不再疏离,其乐融融不能再美…
  ——“皇叔?”穆陵见穆瑞发着呆,低低喊了声。
  “额…”穆瑞苍声应着,抿下辛辣的酒水,甘之如饴。
  “皇叔会怎么做?”穆陵低问,“唐晓已经换走所有贴身护卫,他行事极其小心…也已经起了戒心…”
  穆瑞放下酒盏,深目凛凛,含着骇人的杀气,“杀!”
  ——“杀了他?”穆陵蹙眉,“我答应过母妃,保他不死。毕竟是兄弟,弑兄…会遭天谴。”
  ——“哪里是什么兄弟,又谈何天谴?”穆瑞忽的意识到自己失言,“本王是说,他要你死,早已经不把你当成兄弟,天谴?不会由你亲自动手,本王会做的干干净净,不会让你沾血。”
  “母妃一直想两个孩子都活着…”穆陵恨唐晓入骨,但他忘不了母亲哀求自己的痛苦眼神。
  “想想萧妃。”穆瑞狠狠道,“你就更该杀了他。萧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,也许再也醒不过来…她想保全的儿子,却要她死。你还要替母亲保全他么?唐晓不死,后患无穷。就算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,残了他一双/腿,只要他还有一口气,就会卷土重来。想想他的手段…”
  穆陵想起上林苑里,唐晓一步步逼近自己,目含杀意;大宝船上,他冷漠的探着自己的颈脉,让刺墨把自己抛进大海…摘星楼大火熊熊,惨痛的呼救声渐渐止息…
  ——唐晓不死,后患无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