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节
  想到他自己饿着也要让自己吃饱的嘴硬关切,池霭忍不住心中一软。
  “好吧,好吧,那就找找吧。”
  她举手表示投降。
  方知悟这才弯唇一笑,面孔比林梢间的彩灯不知耀眼多少。
  他们各自一边,俯下身体就着满地枯草没头没尾地探找。
  找着找着,池霭的确在许许多多说不出具体名目的植物间发现了三叶草的痕迹,只不过就如她所猜想的一样,别说四叶草的影子,连几株三叶草也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。
  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找了很久,腿都站麻了,也没发现四叶草。
  另一边,方知悟看起来也没什么进展。
  池霭道:“你看我说得没错吧?别说四叶草,这里只有连三叶草也只有尸体。”
  方知悟却是头也没抬,手掌陷入草堆里摸来摸去。
  得不到回应,池霭干脆站直身体,想看看他能翻找出什么所以然来。
  忽然之间,方知悟手指一顿,随即脸上蔓延开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惊喜:“我找到了!”
  “真的假的?”
  池霭伸长脖子,试图看清他掌心的事物。
  方知悟却反手一藏,紧紧握成个拳头,连条缝隙都没有让她见到。
  “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?不让我看,我才不信,你肯定没找到四叶草。”
  池霭故意激将他。
  “我骗你干什么?”
  方知悟凑近两步,面对面站定,把拳头凑到她的眼前,说道,“你把手伸出来,随时准备接好,不然这晚上的风这么大,四叶草又轻飘飘的,吹跑了我去哪里找第二株?”
  听到这句话,池霭原本松快的视线发生了一点改变。
  她望着方知悟,见对方欢喜的笑意还堆在唇畔,瞳孔深处却显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紧绷。
  他实在太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。
  只消一眼,池霭就明白了那拳头里的并非传说中的珍贵草叶。
  她装作不知摊开右手伸了过去,口中笑道:“看把你给得意的。”
  下一秒,一样带着体温热意的物什在她视网膜上一晃而过。
  鲜绿的弧光,浅银的细圈。
  是一枚做成四叶草形状的戒指,四片叶子上镶嵌着剔透无瑕的绿宝石。
  方知悟把戒指放进池霭掌心:“四叶草找到了,好运也降临到了你身上,许个愿吧。”
  池霭端详着顶端胜似方知悟瞳孔的宝石,耳畔萦绕着对方郑重其事的声音,末了,才轻轻说道:“它是你发现的,好运也只会带给你,我可不能越俎代庖。”
  方知悟道:“那我的愿望是,池霭永远幸福。”
  池霭的目光从戒指移到了他的面孔之上。
  微微凝起的眉峰,说话时收紧的下颌,以及眼中越来越明显的忐忑羞涩。
  无一不象征着面前青年的认真。
  而不等池霭开口说话,方知悟一鼓作气将戒指穿过纤细的手指,戴在了池霭的无名指上,语调带着几分颤意说道:“霭霭,嫁给我吧,我会好好努力,改掉身上所有的坏毛病,无论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会护着你——我想为你遮风挡雨,让你永远幸福。”
  第92章
  由于准备得仓促, 戒指上端镶嵌的并非象征爱情誓言的钻石,整体分量也不重。
  可池霭通过手指肌肤的相触感觉到它时,动作却是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下一沉。
  方知悟的告白很动人, 设计的求婚场景同样别出心裁。
  若换到影视剧中, 或是发生在别人身上,池霭一定会真心感动,并加以祝福。
  然而此时此刻,被方知悟求婚的对象是她自己。
  池霭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, 阻止他再把四叶草戒指向前推进。
  她强迫身心一同冷静下来, 密切关注着对方面上的表情问道:“阿悟, 你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感情连同这场求婚,是出于非我不可的爱意,而不是跟祁言礼争一时的胜负高低吗?”
  祁言礼曾经假设过的致命话题,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被池霭询问出口,从前忐忑逃避的青年,却在彼此相望的这一秒,突然产生了坚定不移的勇气。
  他回答:“我确定, 我和你求婚,是因为我真的爱你。”
  池霭平稳的脉搏随着他语气中的执着而猛地跳动几下, 有未知的、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处朝着脊骨节节攀升, 她继续说道:“我记得你明明说过, 这辈子唯有自由最重要,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绝对管束,宁愿永远孑然一身下去。”
  方知悟突然问道:“你这会儿还能想起来‘醉死当涂’的故事吗?”
  池霭有些不明所以。
  方知悟望着她的眼睛, 瞳孔中闪烁的光亮逐渐扩大, 他用向往而虔诚的语气为她讲述道:“李白乘船于当涂江上,见水面月影斑驳, 景色甚美,随即醉入江中,捞月而亡。”
  “李白愿意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献出生命。”
  “而我也愿意为之付出自由。”
  他讲完这个浪漫而惊悚的故事,注意力也从脑海中构建的斑驳画面里脱出,“自由最重要,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确是这么想的,可是霭霭,我已经二十七岁了。”
  “我向往被你束缚,也渴望和你拥有一个家。”
  若说方知悟前面的言语,池霭尚且能够静心听完,可在接触到“家”这个字眼的刹那,她的手臂、颈项和后背陡然迸发出大片悚然的肌肤浮粒。
  她定定地注视着青年,声音更轻:“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,方知悟?”
  “我厌烦你对我越来越深的占有欲,想要叫你死心,所以把日期订在祁言礼生日当天的爵士乐门票送给了你母亲,明面上说着让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,却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里提起这是你喜欢的演出,就是为了确保票会被转赠给你。”
  “紧接着,我在回去的路上话里话外暗示知省哥,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国外的你有多么不懂事,好让他成为我手中的刀,强迫你回国约我一起看爵士乐演出修复关系。”
  “最后我还利用了祁言礼,即便我清楚他多么爱我,我依然毫不犹豫。我带他回家,引诱他在门口吻我——不管你还是他愿不愿意,在我的计划里,必须上演捉奸这出好戏。”
  池霭将全盘计划详细说出,她看着方知悟剧烈颤动、越来越深的眸色,心中涌起一股鲜血淋漓的畅快感,“发现我是这样的人,你还会爱我吗,阿悟?你还想和我共度一生吗?”
  她剖开将不择手段的自己,将所有背后的事实呈现在方知悟眼前。
  好让他知难而退,好叫他明白自身强烈的感情,不过是依托在假象之上的浮木。
  如她所料,随着咄咄逼人的反问展开,方知悟瞳孔放大,痛苦到嘴唇微微发颤。
  他松开了桎梏池霭的手,右脚猛地后撤一步,似乎要就势离开。
  而池霭只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,准备目送他知晓真相崩溃逃离的身影。
  可下一秒。
  方知悟冰凉如夜风呜咽的声音又贴着池霭的耳廓响起:“所以呢?”
  “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,所以呢?”
  他重复一遍三个字,重新在池霭面前站直身体。
  冬风肆虐的夜晚,辽旷静寂的森林,绚烂连绵的彩灯之下,他的双眼爆发出巨大的痛苦,却又有某种东西因着痛苦的释出而更加熠熠生辉,直直刺痛池霭的心灵。
  “我知道你大概不会爱上祁言礼,也更无可能爱上我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你的冷酷,你内心的坚定和清醒,我也知道每次你和我在爸妈面前假扮恩爱时,望过来的眼睛深处充斥着多少不为所动和淡漠。”
  “池霭,我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够打动你。”
  “……可是我能怎么办?”
  铺天盖地的痛苦之中,方知悟的瞳孔倏忽涣散,他小幅度转动着灰绿眼珠,如上涨的潮水将池霭彻底包裹的情绪里,又乍现出一点淡而绵长的甜蜜。
  “看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,看到你对我笑会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,看到你靠近祁言礼会感觉透不过气……我没有谈过正式的恋爱,不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由什么成分构成。”
  “当我见到你,我的心头会涌现出着迷、怜惜、不安、沉浸、痛苦、难舍难分……如果这都不算爱情,那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,诞生而出的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,霭霭,请你今天在这里,认认真真地告诉我!”
  方知悟的个性一贯是懒散的。
  就算是与池霭吵架,也很少表现出这样不顾一切的、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神态。
  ……到底算什么感情?
  池霭把他的质问含在口齿之中咀嚼一遍,几瞬之后,却拒绝给予他想要的答案,她自欺欺人地偏过面孔说道:“方知悟,你爱我,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你要什么都唾手可得。”
  “难得遇到一个不顺应你心意的人,碰见一桩不断变化、始终不由你掌控的事物,你会感到新奇,想要征服,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去,然后误以为对其产生了爱意。”
  “等你真的跟我结婚,等得不到才想要的迷恋彻底褪去,你会感到乏味。”
  “我喜欢稳定的生活,喜欢万事万物在既定的轨迹内发展,你和我从来不是一样的人,既然爱好、性格、家庭背景和追求的东西天生相反,又怎么能够在一起生活?”
  “婚姻又不是有情饮水饱就可以,更遑论是你单方面支撑的感情。”
  她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反驳和宣告,换来真心被曲解,愤怒委屈到极致的方知悟接近于吼的大声质问:“……池霭,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啊!”
  “你难道真的是天生感情淡漠,无法爱上别人吗!”
  “你敢说在所有的冷漠里,你从未产生过一丝对于感情的向往吗?!”
  “我、祁言礼,还是哪个男人,你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我们推开,将真心扭曲成欲/望作祟,将能够更改的错误放大化,把感情萌发的一点征兆全部扼杀在起步时——”
  “高高在上的、绝对理智的池霭小姐,你敢说你真的不是害怕吗?害怕付出什么,得到的却是失望,又或者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纯粹的感情!”
  彼此间逐步失控的对话让池霭莫名体会到烦躁。
  她感觉自己的呼吸、自己的心跳、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,皆在方知悟怒然的声音中不断被加热,在这般鼓噪的热意催化之下,她甚至也想开始不顾形象地和方知悟对吼。
  她缓了缓气息,没有继续同青年对话,捏住指节想要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。
  方知悟亦执拗地摁住她的双手不肯退让。
  池霭有条不紊的人生里,第一次尝到了被逼入绝境的滋味。
  在这种滋味的驱使下,她胸口憋着一股无处释放的郁气,忍不住瞪向方知悟,口不择言地拔高音调说道:“方知悟,就算你能够保证永远爱我,我也给不了你任何回应。”
  “人本来就是受到欲/望控制的动物,我喜欢你的脸,也喜欢你的出格和有趣,但等到你老了,说不定我会出轨,去喜欢那些更加年轻,更会讨我开心的男人。”
  “不要再在那里自我感动,你难道愿意背负随时失去的忐忑过日子吗?”
  池霭的话音未落,立在她咫尺之间的方知悟闭上了双眼。